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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ulture

我不觉得刀郎是在骂那英,否则他就不值得这么火

海边的西塞罗 海边的西塞罗 2023-07-28

曲本无相,各照本心,如是而已。

在正式开始写本文之前,为防误解,我先说一句,我既不是刀郎的粉、也不是那英的粉。

音乐上如果一定要说我有“本命”的话,那我粉的是巴赫、莫扎特、贝多芬、门德尔松、勃拉姆斯、约翰施特劳斯这帮人。

而且这种偏好疑似是从娘胎里带的,5岁的时候我就喜欢听他们,1998年那英的《相约九八》唱响全国的时候,那会儿我才不到十岁,记得我当时的对这歌的观感总结起来就是:什么破歌,这也能火?

五岳归来不看山,从小长到大,我对绝大多数流行歌曲,基本都这个观感。

你说我装逼也可以,但都长这么大了,我也不想改了。

所以我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给谁洗地,我就是看不惯时下有些人,连个歌都不会好好听了。

最近几天沉寂十年的刀郎出了新专辑,意外爆火全网。尤其是那首《罗刹海市》,据说仅在抖音上点击量就破了十亿,这首歌的用词有颇多难懂之处,也引发了很多解释甚至“考据”。我自己前两天也蹭热度写了一篇《刀郎的新歌,为什么要“生儿维特根斯坦”》,给大家解释了一下刀郎说的维特根斯坦是谁。

我觉得这样的解读其实都还挺好的,通过刀郎这首歌,大家了解一下《聊斋志异》里有那么段故事、维特根斯坦是谁,有什么思想,甚至东北二人转的靠山调有什么特色,听歌之余长长见识,丰富一下知识修养。挺好的。

但我讨厌另一种解读,那就是在这首歌的歌词旁边来个“翻译对照”,逐字逐句的分析这首歌这句话骂的谁,那句话批的又是谁。仿佛刀郎写的这不是歌,而是一张大字报,就是要憋着劲儿要炮打流行乐坛“新老乐阀”一样。

但遗憾的是,这种解读,眼下还真他娘的多。

突出代表比如前两天我看的某卢姓大v写的解读文。标题虽然似乎叫《刀郎什么也没说》,但你细读这篇文章,话里话外都大有想“收编”了刀郎做他的民粹主义跟班小弟的意思——说刀郎的音乐代表的是接地气、贴近下里巴人的“土”“俗”风,代表普罗大众。而把他认为刀郎在批判、宣战的那英、杨坤等人的音乐,说成是港台风,代表装逼小资。
霎时间,华语乐坛一场你死我活的“路线斗争”在卢大师看似平淡的描述中就风起云涌。而他的粉丝们则在留言里纷纷站队,表示要坚决跟定刀郎、跟定卢大师,打好这场对“乐阀”们的复仇反击战。

当然,卢大师等人这套“打倒乐阀”的解读,跟另一派考据一比,格局还是小啦。更有人站在“国际大势”的高度,说刀郎写的压根不是娱乐圈的“蝇营狗苟”,是在用国际视野写他的音乐。并给出了这个版本的逐句解读:

可能是受了这些解读的影响,大量网友跑到那英等人的微博底下,要这些人回应。语气中三分拱火、三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,剩下四分则是说不清道不明、不知从哪儿来的解恨之情。

此情此景让人看了不免觉得奇怪——就算那英等人当年曾经恶评过刀郎吧,这也只是他们之间的私怨。又没碍着你什么事儿,那英也没有那个权力能封杀刀郎,双方各自写各自的歌,老百姓更是爱听谁的就听谁的。哪来这么大的仇,这么大的怨,让一群人为一首歌上演如此大批判呢?

更何况,把刀郎这首歌甚至整张专辑,都解读为对一个或几个个人搞“报仇”,我觉得这是对一个音乐人最大的侮辱和矮化。

你把刀郎想的也太小肚鸡肠了——文人相轻,自古皆然,在音乐圈里就更是常有的事了。哦,就为当初一个diss,刀郎憋了整整二十年,非要写首歌,又是鸡又是驴的回骂回去……

你说的这不是现实音乐圈吧?这分明是起点网络爽文里“一朝大权若在手,杀尽天下鄙我狗!”、“十年之期已到,恭迎龙王归位!”的D丝赘婿逆袭套路。


可是你又不得不承认,刀郎的这首歌之所以能红成这样,可能恰恰是因为有大量的人在用这种想象去听他。
内卷社会本质上是一个压力社会、机会稀缺社会,有大量的人至少自认为自己与曾经的刀郎一样,有才华、有能力、但因为出身寒微、“别人有背景、我只有背影”。
所以没有机会出头,或者哪怕凭借《2002年的第一场雪》这样的歌出了头,也要遭遇圈子里权威的鄙薄、不认可和打压,这是一种社会普遍存在的“草根情绪”。
而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刀郎一样,在受到不认可多年后,凭借一张新专辑、一首歌重新翻红。于是刀郎的这首歌就不再是一首歌,而成为了广大“志不得伸”“怨不得报”的草根们的一个精神图腾。


也许每个草根在听这首歌时,都会不自觉的把歌中骂的那个“马户”想象成当年不认可自己的某位领导,而那个“又鸟”则或许是曾经嘲笑过自己,或者求而不得的某个女神。

而此时刀郎再通过歌告诉你,你混不出来,不是你能力不行,而是你混的那个圈子、那个行业、那个单位是个“罗刹海市”,黑白颠倒、好赖不分。这个时候,这首歌对广大郁郁不得志的失败者们就会产生极大的情绪纾解。

而听的人多了,难免有些人对这种感觉痴迷上瘾,于是跑去“替刀郎”骂了他认为刀郎在骂的那英等人。这个心理动机,这跟美国宅男欣克利看了十几遍《出租车司机》后跑去刺杀里根总统是一个心理,都是入戏太深、着相了。

换而言之,《罗刹海市》火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是一首歌了,它成了一次“下位者们的狂欢”,每个曾经受鄙夷、受打压、被批评为土或俗的灵魂,都能在这首歌里找到自己想反杀、复仇的“马户”和“又鸟”,于是大家完成了一次看似南辕北辙的情绪共鸣。


虽然我不怎么欣赏刀郎的音乐,但我承认,刀郎这个人的确是有才华的。

除了不错的嗓音,我觉得刀郎最重要的能力是,他总能够通过音乐准确地捕捉他的受众——也即中国人口基数最大的普罗大众的最普遍情绪。
你看20年前他写的那些歌:“用你那火火的嘴唇,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消魂。”这种歌虽然让大多自持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听过、喜欢,但你不得不承认,他就是表达了最大多数人普遍都具有的情欲。

是的,情欲,当同时代大部分歌都在咏叹爱情的时候,刀郎直接唱了情欲。这就是对人们情绪的更直白表达,于是他成功了。

很多人当年喜欢听刀郎的歌,说白了就是因为他的歌“简单,不费脑子”——由咏叹鲜花想到美人、由美人想到爱情、由爱情再想到床上那点事,这样的歌曲固然委婉、高雅,但它毕竟太绕了,有钱有闲你这么搞可以,在工地上搬了一天砖,累的浑身都脱皮,谁还有心思听你这么绕呢?还不如直接“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消魂”,直给,这多过瘾。按照弗洛伊德得的理论,这让艺术的燃料——力比多得到了直接的发泄。

其实你想想,“穿过你的秀发我的手”和“用你那火火的嘴唇,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消魂。”这两句歌词想表达的意思有什么区别么?凭什么前者就诗意高雅,后者就庸俗露骨呢?
这事儿一时还真不好说明白——文明的本质,到底是不是一种装逼?

同样的,如今爆火的《罗刹海市》,虽然又是《聊斋志异》又是维特根斯坦的用了一堆典,但是你注意到没有,刀郎依然紧紧抓住了“情绪直白”这个关键没松手,。

歌词里全是马户和又鸟,让人一听就知道他在骂人。所以有人瞎评论说刀郎这把“骂人不带脏字”我说这纯扯淡,但凡你认识汉字,文里这么多直白到怼在你脸上的动物都不认识么?这依然是一种最直白的情绪表达。


别的文化人,写歌用典是为了委婉的表达自己想说的话。刀郎却不,他想说的话其实都已经只说了。用典可能只是为了说明典我也会用,我写歌其实也能雅能俗,写这么直白完全是故意的。

那么,音乐直白的表达情绪,到底是对是错呢?我觉得是对的。

就像维特根斯坦说的,世界的真相在语言边界之外。而音乐作为一种超越语言的表达艺术,它天然就擅长表达一些单纯语言说不清楚的情绪。类似于佛家所讲的“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”。

甚至最高超的音乐大师,可以不借助歌词的扶助,直接把他想表达的情绪让你感同身受。这恰恰是音乐的魅力所在。

比如莫扎特在《魔笛》中写的名段《夜后的咏叹调》,同样是表达愤怒之情与对复仇的渴望,你甚至都不用会德语,你都能听得懂他在表达什么:



再比如,电影《肖申克的救赎》中主角安迪冒着被关禁闭的风险,冲进监狱广播室放的那首歌剧,那是莫扎特在《费加罗的婚礼》中的名段《今宵微风吹拂》。你同样不需要听懂歌词,也能理解它的意思——那是一种对自由的渴望,对未来的期许,以及基于这种渴望、这种期许而产生的淡然与坚定。
这就是为什么那歌一放,全监狱的人情绪上都产生了共鸣:


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这就是音乐的魅力。

所以音乐就是用来表达情绪,引发情绪共鸣的。但听众是否应该跨越情绪的边界,把被音乐所激发的情绪重新具象化到某个个体身上呢?

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。

我问一个假设:想当年刀郎唱“你是我的情人,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”走红了全国大街小巷,当是时也,他的歌迷有没有人做这种逐字逐句的解读,非要穷究刀郎到底在说谁“是我的情人”“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”,“你是我的爱人,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”?

肯定没有啊!干这样事儿的人会被认为是神经病、窥阴癖。
因为大家都知道刀郎唱这歌唱的就是那种“感觉”那种“情绪”,一种对异性本能的爱恋甚至情欲。

很可能刀郎自己都说不清楚,到底是哪个姑娘激发起了他的这种情绪,他们又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,如果把这歌直接唱给那个姑娘又是否涉YY人家,是否礼貌。

所以这歌最好停留在情绪层面,每个歌者、听者,都在心里默默地想想让自己带来这种情绪的那个姑娘就好,不要落实,落实往往就不礼貌了。

同样的道理,如果说刀郎当年唱的情绪是“爱”,那么如今他唱的情绪则是“恨”。这种情绪当然也是浓烈而真实的。

但作为听者,你真的非要执着于追问“到底刀郎在恨谁,在骂谁”吗?

你了解刀郎和那人之间的是非曲直么?

你能保证刀郎和这个人的恩怨之中,他就一定对,对方就一定错吗?

须知情绪的真实,并不等于现实的真实。情绪的渲染也不能代替证据的落实。否则还要什么法庭、打什么官司啊?大家唱歌、喊口号就行了。

有没有一种可能,就像刀郎当年唱“你是我的情人”时想象的那位姑娘,在现实中未必真是他的情人,而只是单相思一样;激发他写出《罗刹海市》的“马户”和“又鸟”,真掰开揉碎了讲,也未必有那么可恨,而刀郎也知道这一点,他想表达的就是自己一时的主观情绪?

也正因如此,他才不在歌里真的指名道姓的骂具体哪个人。作为歌者,他只确认自己这个情绪是真实的,这歌就可以唱。

至于事实是否同样真实,这对音乐本身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。

所以非要在刀郎的歌里字斟句酌、穷究他骂的就是“谁谁谁”……

这不仅是一种愚蠢,就像胡适所说的索隐派红学家是在“猜笨谜”。更近似一种野蛮,有类克格勃探员非要在《天鹅湖》里听出反动思想。

《罗刹海市》就是个歌,一首反应一种作者个人情绪的歌。如果你对这情绪有共鸣,老老实实的听,抒发一下自己那个私情不好么?非要穷章摘句的搞大批判,把歌词读成一张大字报才过瘾。你是人生中一天离了批斗、报复、毁灭他人就不能活啊?还是怎么着?

文章的最后,我想起苏东坡与佛印和尚那个“心中有佛”还是“心中有屎”的故事。虽然这个故事已经被引用烂了。但我觉得用在这里,倒是正合适。

你看,听同一首歌,有人想到了聊斋志异,有人聊起了维特根斯坦,有人非说这是念念不忘xx斗争、急吼吼的要向“乐阀”、小资情调宣战,更有人非要把它解读成了一首“格局很大”、严厉谴责美帝或五眼联盟的战歌……

世本无相,各见本心,如此而已。

凭着一首《罗刹海市》,帮你更加透彻的了解的朋友圈里有些人是些什么玩意儿,他们都是怎么看待自己和世界的。
这也算刀郎的功德一件吧。
全文完
本文五千字,感谢读完,喜欢请三连加关注,多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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